“学有探奇索妙,命有人僧鬼笑。难与老天争。”

【孙权中心向同人】

【轮回世界观】

 




———

 

 

年少万兜鍪,坐断东南战未休。天下英雄谁敌手?曹刘。生子当如孙仲谋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南乡子·登京口北固亭有怀》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醒来的时候先看到的是一盏烛火,歪歪斜斜的置于大开窗口之下,风从外面灌进来,脆弱的光亮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。然后是一旁的床榻,榻上枯朽的身躯面向墙壁而卧,他的影子随灯火的摇曳变换模样,像是在渐渐地模糊、黯淡。

 

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从那块佩里出来了,可是房间的布局和十几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,只是熏香的味道淡了很多,已经不能再让谁想到月亮了。

 

“谁?”他哑着嗓子问,落魄的身躯微微颤抖,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
 

我连忙走过去扶他坐起来,顺手把放在衣箱上的茶杯递给他:“仲谋,是我。”

 

他又咳嗽了一阵。我的手放在他肩膀上,能清晰地感到他的疲惫和无力。我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在与几个臣子笑谈天下局势,谈到激昂时面庞微微发红,像是喝了些酒。岁月带给他的变化让我微微出神,回忆间小臂处忽然传来一阵麻痛,我低头一看,原来是孙权死死的掐着我的手。我能看出来,他用了不少力气。

 

“你是谁?”他静静的看着我的眼睛,一缕杀伐的血气还未凝结就已经消散。我告诉他,我也许可以算作某个故人,虽然你不记得我。

 

孙权没有说话,但是牵制我的力量渐渐地放松了。他点了点头示意我把茶杯给他,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,几行水线沿着他的嘴唇沾湿了衣襟:“我不认识你,但是我明白你知道我……也许可以称作是了解了。我在衣箱上放茶杯的习惯只有亲近的人知道。”

 

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那个很陈旧的箱子:“是啊是啊。”

 

“我快死了,”他接着说,“不过我还没糊涂啊。”

 

他语末连带着几声笑,像一枝活了上千年的朽木拨动无形的琴弦。我颤了一下,昏黄的光晕下他垂着碧眸,干枯发丝披散的有些凌乱,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光泽。

 

我握住了他的手:“你不会死的。”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我是一个玉精,寄住在仲谋随身的佩子里。

 

虽然说是“玉精”,可我并不是由玉石修炼而来,只不过是一缕未消散的魂魄躲进玉中,侥幸不死,便索性呆在其中了。美玉养人,这话真的不错,只消几年我已经具了人形,如果花上一番工夫甚至可以出玉走动,只不过回去要养上一阵子。再过几年,我已经可以随意显形,有时候也趁孙权游玩时出去休息一番;等到最近这些时候,我甚至有了实体,有了冷暖痛觉,更加像一个真正的人了。然而即使这样,能看到我的人,不仅江东,放眼天下也只有孙权一人而已。

 

你不会死的。我第一次对他说这句话时,他甚至还是个稚童,只不过才识已经不浅,言行虽然幼稚,却能从其中窥出他往后的英雄风范。

 

初平二年,老主公孙坚寻得了那块传国玉玺。也就是这块四四方方的石头,一举夺取了老主公的性命和刘景升所谓的仁义美名。袁绍为了夺得玉玺,暗中指使刘表在孙权过荆州时伏击其军,刘表既垂涎玉玺又不愿失了皇室之风,情急之下竟然叫来孙坚,告诉他荆州不过是假意伏击,江东军队大可放心过江。老主公闻其言不胜感激,哪里能料想刘表竟然在江边又插一支伏兵,老主公一到江上即万箭齐发,箭矢破空声像是要撕裂江东。刘表真是打得好算盘,区区几发箭,夺了江东的胆子,也夺了老主公的性命。

 

我透过玉石的翠色看到他身上沾满血污,有老主公的血,也有江东将士的血。他拼命的嘶吼,不顾将士的阻拦要上岸和荆州军拼命,年幼的眼睛里盛满悲恸和激愤,这些东西后来都融进了赤壁的千里烈焰。

 

毕竟年龄尚小,他最后还是被丢进了船舱,程德谋盖上了甲板,一瞬间所有的光都泯灭,只有寥寥几丝光线穿过甲板间的缝隙,斜斜铺在他忽然间变得苍白的脸。我待在玉佩里想:船舱太小了,不够他容身,他独自枯坐在这里,可能如我在佩中一般吧。

 

过了很长时间,我忽然觉察到一丝异样,又说不清楚是从哪里来。直到看见他僵硬的面庞才明白:我一直以为他会哭,然而哭声并没有炸裂出来。他只是安安静静的抱膝坐着,眼前应当都是飞溅的鲜血,耳旁尽是被箭矢扭曲的风声。我歪了歪头,施了个小法术,化作人形出现在他面前。没了玉佩的阻隔我才听见了他的呢喃,小孩子轻轻的呢喃。太模糊了,我听不清那些文字,可是能感觉到渗入骨髓的痛苦。

 

“嗨。”我举起手,尝试着和他打了个招呼。

 

“……你好。”孙权眨了眨眼睛,然而没有被吓着。他愣愣的看着我,半晌之后竟然起身施礼,“我、我是孙权,字仲谋,江东的二公子。”

 

我不禁失笑,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记得行礼:“嗯。我叫……”

 

这时候我突然发觉我没有名字。几个生涩的字眼在唇齿间走了一遭:“呃,你就叫我玉吧。”

 

“好。玉,”他谨慎的往我身边靠了靠,瞳孔里流转着犹疑和信任,最终交汇成碧色的光芒。日后有人评价他“紫髯碧眸”,当真是很恰当了。“我可能会死的。”

 

我蹲下来,捉住他小小的手,——只是虚握,当年我还没有实体,稍一用力就会穿过他的手。——一点一点的打量他的面庞。如今,我有时候拿小公子和少主公做点玩笑性质的对比,最清楚的就是手上的温度。小仲谋的手细腻而冰凉,我握着他的手像是握着新鲜的花叶,那么柔软、那么温和。而青年时代的他手指温暖了很多,却生了很多老茧,且骨节分明,更让我觉得凌厉了。

 

我告诉他:“你不会死的。”

 

“真的吗?”他将信将疑的看了看我,最终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,像是下了一辈子的决心:“那我信你的话。”

 

我正要笑他的少年老成,而低下头忽然撞上那一对眼眸,生铁熔岩缓缓的荡漾。

 

“等我长成一代英雄,必要替江东挡回万千利箭,用大胜的鼓尝我江东今日流下的血!”

 

铿锵的誓词。他嗓音那么幼稚,可瞬间中我却觉得,他话中的温度和力度,远胜于久经沙场的将领……似乎下一秒就要灼烧起来,化作连营的火焰,烧破苍穹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小公子在我回到佩子里的前一刻对我喊:“玉,为何要到船上来?你家父是谁、姓什么?”

 

我并未回应他的问话,而是以手指覆上他的双眼:“小公子,歇息一会儿罢。”

 

果然是小孩子,这点小小的法力就足够让他进入梦乡。我看着他睡着的模样,轻声说:“我在你身边啊。”

 

这一句话,他当是未曾听到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再一次与他会面,距老主公死去已经有九年了。

 

九年里我日日都能看到他的模样,看他渐渐的长开,兵器运用的越来越自如,学识越来越渊博,再也不是当年的稚童了。然而孙权不知道我的存在,前些年他也曾经问过孙伯符,兄长你可曾见过一个人?孙策问他那人怎生模样,他又答不上来,只是说刘表偷袭时与他一同待在船舱里。孙策听罢大笑,告诉他当日船舱里再无他人,至于他所看到的人,也只是危难中的幻影罢了。渐渐地孙权也把我归结为一场过于真实的梦,待到他十八岁即主公位,大概已将我彻底忘却了。

 

我没有感到失落,因为我知道,我会陪他很长时间,比孙策要长,比江东要长。

 

孙策因偷袭而死,长子孙绍年幼,遂传位与其弟。当时一些文武拘于子承父业,暗中叫孙策夫人大乔代为执掌江东,待孙绍长大再执政。此时孙权在江东并无威信可言,不但是兄终弟及,将士又大多是他叔伯之辈,即使后来大乔携幼子离去,少主公仍然受困于周瑜等老臣的阴影之下。

 

我看着他眉头紧锁,有时夜半时分惊起,推开窗是夜色茫茫了无边际。一段时间过去,竟然是消瘦了不少。

 

我想,我也许可以见他一面了。不只是我看着他,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会面。

 

待到某日他又从噩梦里挣扎而出,一不在意,衣箱上放着的玉佩即叮咚落地。我借机施法,理理衣袍化作了人形。

 

“主公。”我轻声向他道。

 

这次显形相比上回轻松了许多,心口的压抑感也明显地减轻了。我松了口气,正要与他攀谈,却忽然听见一弯冷冷风声。我低头,竟然是孙权拔剑横在我颈前。

 

“你是何人?”黑暗里他的面庞极其模糊,我看不清,也正因为此,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声音里微的颤抖都叫我听的清楚。一时间还有几许伤心涌进了我心里。

 

“我上次见你,你还很礼貌的向我行礼、问我姓名。这次为什么要刀戈相向?”

 

他摇摇头:“我不记得。”

 

“也罢。太遥远了。”我看了看那一道盈盈的剑光,伸手去推,手指自如的穿过剑锋,“你放下剑吧,主公。我不会伤你,你的剑也伤不了我。”

 

“你……”孙权的剑往后退了半寸。他想要去触碰我的手,然而手臂直直穿过了我,伸进我身后浓稠的黑暗里。

 

半晌,他慢慢的卧倒在床榻上,竟然有些颓然的感觉。我甚至有些不敢相信,曾经那位满心烈火的小公子还未成大业便困于权力的漩涡里,这就如我在几千年的漫漫时光里听到的每一个故事,一代豪杰,竟然在抛头颅洒热血之前就折在了床榻之上。

 

“我可不可以对你说些话?”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下,“我有些疲惫了。”

 

“不行。”我没有丝毫的动作,然而大浪起伏、吞没的千里江山已然灌进魂魄,我慢慢的半跪下来:“小公子,你记得你是怎么说的么?”

 

“你说你要长成一代英雄豪杰,替江东挡回所有危难,沙场之上报尝江东溅起的血!”

 

时隔九年,我再次握上了孙权的手。和九年前不同,那时候我能把他的小手包进手心,如今竟然有些握不住了。他的所有辛苦和至痛我都明白,我明白,他的双手明白,他也明白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“替江东挡回所有危难,沙场之上报尝江东溅起的血……”

 

朦胧之中,我听见他模糊的重复着我的话,也就是当时他自己的话,然后渐渐的睡着了。我清楚,这一次他不会做噩梦。我想帮他掖好被角,而此时一缕月光乍现,如此照透了我的手。

 

我又在这里站了片刻。明日起,张昭师,周程臣,江东叛乱将要覆灭指掌间,偌大江东,他是主公了——一个如当年父兄般威严的主公。

 

江东是他的,将来天下也会是他的。我深信不疑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后来赤壁决战,纵横的大火烧焦了整一面夜空。他坐在军帐中向北遥望,远一些,刘景升的暗箭曾淬满剧毒,再远一些,孙坚曾于破落的宫殿中取下传国玉玺。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,是他将来要取的天下,天子围困于许昌城中。我从战鼓和喊杀中听到了曹军的哭声。曹操当年一把火取乌巢杀袁绍,今时仍然是大火,而要杀的反而是他曹孟德。第二天捷报连连,江东孙仲谋最终守住了江东,父兄在天,问心无愧。

 

建安二十二年,孙曹两家结为姻亲。建安二十四年,吕子明麦城斩云长,荆州收与江东版图。建安二十五年,曹丕废天子建曹魏,后封孙权为吴王。黄武七年,石亭伯言大败曹休。黄龙元年,九龙衣袍,称帝武昌。嘉禾三年,披铁甲合肥亲征。

 

 

 

……

 

 

 

神凤元年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你不会死的,你不会死的。昔日少年模样经岁月洗礼,而今已是枯木凋朽,孙仲谋还未曾取得九州,未曾建一个孙氏的泱泱王朝,你又怎么会死?

 

可是我的手狠狠地颤抖着。

 

他大约是感到了我心里无法掩饰的悲恸,笑着抬起头来。烛火仍然明灭,夏夜温柔的风斜斜吹到他脸上:“不必说这些了。玉。”

 

我愣了许久:“你记得我?”

 

“我记得你。”他点了点头,“你握住我的手时就想起来了。”

 

“仲谋,你马上就不记得我了。”

 

“我明白。当年还要多谢你了。”

 

我摇了摇头。遗忘与死亡无关,这是从太古洪荒就已生发的循环,记忆与遗忘的漩涡,死亡多少次都不得而终的大梦。现在不明白的是孙仲谋,三百年后,茫然和蒙昧即加于我身。

 

“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……。”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断续,是逝去的无数冬天里凌厉的断续风声,“你是玉。莫要为我陪葬,且替我看着数千里江东,看江东……看江东搅动风云变色,大军挥师北上,……尽数取下连绵江山!”

 

他那最后几个字似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,把魂魄都咬碎了化在其中,把全身的血都凝结起来,聚成舌尖那喷薄而出的、他孙权孙仲谋的天下。霎时间大风从窗口灌入室内,烛光终于在此时死去,那黑暗啊,席卷内殿、席卷江东——席卷三国青史。

 

 

 

最沉重的黑暗里,我对他说:好。

 

 

 

火熄了。我取来衣箱上的玉佩,月光投射于其中,恰恰落到他再也不会悲喜的脸庞上。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然是笑着的,我从未见过他笑得那么温柔,笑容里所有的疲惫和痛苦都消散,只剩下穿越千年的、如天光般的温柔。

 

 

等我长成一代英雄,必要替江东挡回万千利箭,用大胜的鼓尝我江东今日流下的血。

 

 

恍惚之中,我听见还是孩童的他这样对我说。他的声音旋即落入不见底的深潭,连一丝涟漪也不曾惊起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尾声

 

 

 

江东将士的哭喊响彻寰宇之前,玉推门走了出去,身影没入月色和夜色之间,径自穿过前方砖瓦朱梁,斜斜伸出的树枝毫无阻碍的穿过了玉的脸庞。仲谋,玉闭上眼睛,对不起啊,我许谎了。

 

我也无法替你等江东崛起。你知不知道,我本是为你而生,也将于一刻后归于天际?

 

玉其实是孙权身上一丝剥离的魂魄,上万年前,孙权初世为人,投进人间时不慎跌入忘川河中,当即剥落了一丝精魂,亏得孟婆相救,才得以幸存。分离出来的精魂也跟着他去了人间,寄身于其随身物件之中,唯有其主才看得到它的模样。

 

人死去之后,需得三百年后才得以投胎。这三百年间,平常人可以居于天上,与生前故友饮酒谈笑,而孙权因失了一缕魂魄,只得孤身彷徨在绝对的虚无之间,直到再次为人。而分离出来的精魂则留在人间,等他三百年,再回到其身旁。

 

其实相比孙权,玉才更为孤独。孙权在虚无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,意识也沉睡过去,所谓百年,只不过是一夜无梦好眠。而玉只能徘徊在人间,完全消散之后看不到也听不到,五感尽失,偏偏还能思想。

 

这算是何等煎熬?

 

三百年里玉就像是孤魂野鬼在荒芜间彷徨,无依无靠,牵挂远在忘川。曾有一世孙权才出生便夭折,玉只好又没入无穷尽的等待之中。如今孙权回去了,玉眼中的万事万物正如万事万物眼中的玉,渐渐透明,最后彻底散去。

 

总算起来,玉已经等了他上万年有余,区区三百年空无,已经算不得什么了。

 

只是可惜啊,玉离开之后,再无人去凝望江东,完成孙权临走的嘱咐了。然而这样也许比留下更好,玉和仲谋,都不会愿意看到西晋灭吴,三国呐喊声百年,最终付与他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最后一眼,玉望到天边破晓,江东下了雾,孙权孙仲谋曾经拥抱过的赤壁、曾经为其付出一生的江东,最终淹没在了浓雾和将士的悲声之中。








-end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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